要债不是容易事儿,容易就不需要我们了。可是即使像我们这样所谓的专业人士,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应该算是讨债这个行业里有点天赋的人,几次业务以后就可以单兵作战,然后慢慢地形成自己的小团队、小圈子。凡事都要与时俱进,为了配合现代文明社会的要求,我们这种以前只会做粗活赚钱的人如今也开始学会使用文绉绉的文明用语,进行文明讨债了。
任何人只要他还能吃喝拉撒,哪怕他是大街上流浪的乞丐,也都是有脸面和尊严的。人其实都是两面性思维的动物。因为我的职业的关系,我经历了很多别人没有经历的事情,所以更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形形色色的人组成若干圈子,你或许在这个圈子里春风得意,但在那个圈子里可能就四处碰壁了。所以千万别有点成绩就翘尾巴,高人处处有,先死的都是尾巴翘得高的,因为翘得高了好找。
我就有这样一次失败的讨债经历,它像一瓢冷水狠狠地泼向了春风得意的我,让我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时,我接到外地同行转来的这样一笔业务:多年前,一家国有企业与新疆地级市的一家小型加工企业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可是后来因为经营不善等诸多原因,这家企业破产整改,以前遗留的债务委托给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清欠;而新疆这家企业现在也改制为股份制企业了,其一把手是一个女人——一位坚强勇敢的女战士。
这笔债务的产生与当年的经济环境有关系,为了开拓市场、增加业务量,企业都会选择以货到付款的方式进行交易。在一次交易中,国企给新疆加工厂的货物中有一部分出现了质量问题,因此加工厂以此为由扣押了一大部分货款,迟迟不交付。虽然国企几次派维修人员到新疆处理问题,但都处理得不利索,每次都遗留了那么几个小问题没有解决,所以新疆加工厂就继续拖延不付钱。就这么拖啊拖的,一直到双方单位改制的改制,换人的换人,国企疲于应付内忧外患,几年都没有催收欠款,而新疆加工厂也一相情愿地以为对方单位几经易主,这笔钱已经不需要还了。
加工厂距离乌鲁木齐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当年的小作坊现在已经焕然一新,门卫验证我们的身份后,把我们引入了该厂的会议室。会议室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地面上铺着淡黄色纹路复杂的大理石地板,墙壁的两侧被淡青色瓷砖包裹,正面贴着“质量是生命,客户是上帝”。会议室里摆着棕红色的桌子和椅子,窗台的两边摆满了花,一切都让人很舒服。
该厂一位负责生产的科长接待了我们,在听我们说明来意后,这位科长微笑且客气地将当年这件事情的因果重复了一遍,主要用意就是数落对方的种种不是,说欠款的主要原因不在自己而在对方。最后,他对我们说:“领导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必须由现在的领导决定。”既然你不做主,你说这些逗我玩吗?我心里想。我有点恼怒地问他领导去了哪里,得到的答复是参加市里的人大代表会议去了,具体返回时间不详。
这种明显的敷衍态度让我们更加恼火,同去的一哥们儿发飙了,大声说:“你少说这些废话,我们就是为了拿钱,快和你们领导联系,不然我们就去会场打标语,说你们耍赖皮,欠钱不还。”听到这话,科长微笑的脸有点垮了,说话也有点结巴了。我们说到了他们的弱点,那是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这年头大家活着,信誉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企业更是这样,没有信誉,没有名声,谁和你玩啊!科长很快就拿出电话走到离我们几米远的窗台前打电话,简单几句话后他点了点头,随后将电话递给我。我接过电话,就听到一位女士在电话那头用清脆、甜美的声音简单明了地告诉我,她在开会,现在没时间见我们,但问题出现必须解决,让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这位女领导的办公室,她果然在办公室等我们。我不敢随意猜测她的年龄,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是装扮大方入时,总体给人的感觉很不错,特别是她作为欠钱人见到我们来收账而表现出的内在的淡定,那神态分明在告诉我们她是真正做事业的人。看到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我们,她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从理论上说,我们都是文明人,讲道理的人,但是今天我们要打破理论的局限。”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时间里,我们系统地接受了一场道德素质教育,她首先从昨天的事讲起,说如果我们去会场闹事,受害的不是她本人,而是我们会以扰乱人大会议的罪名被抓走。这还是小事,但可能因此留了案底,导致我们以后无法立足、谋生,甚至连累家人、拖累朋友。
然后她还逐个评论我们的道德品质,旁征博引地从秦朝替人出头的酒囊饭袋荆轲,提到现在靠无敌厚脸皮出位的凤姐,跨度之大让我们只有干听的份儿。我们几次想打断她的话,试图扭转局面,均以失败告终。终于这位“女战士”停嘴了,换我们回击了,可是在她滔滔不绝如演讲一般的长篇大论后,在她逻辑紧密的人生观、社会观的“教育”下,我们顿时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忘了我们手里还有欠条,我们是专业的讨债人,这让我们非常尴尬。幸好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趁此空当,我给其他三个兄弟使了个眼色,于是我们一起到门口商量,最后决定采取车轮战术——一个一个地进去说,要她签字还钱。
谁知,她不但洞察了我们的意图,还看穿了我们的战术,她闲闲地翻看桌子上的资料,顺手端起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气定神闲地对付我们的车轮战,全然不当我们是盘菜。面对这样的人,我们一句恶毒的话或者恐吓的话都说不出来。我从前为之自豪的讨债三板斧——先吓唬,后讲道理,再一团和气地终了——现在根本使不上。以前我用一次成功一次,现在竟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逼得我无路可走、灰心丧气。此时此刻我才了解什么是度日如年,我甚至比厂里的工人都热切地盼望赶紧下班。好不容易挨到了他们下班的时间,我们也客气地与“女战士”告别,灰溜溜地回宾馆去了。
回到宾馆后,我们几个人凑到一起分析了此次失败的原因。我们之所以这么被动,有三点原因:一者,我们只知己不知彼,没有提前了解全面的信息,对“女战士”估计不足,想得简单了;二者,我们盲目自信,以为有了两年的讨债经验就可以所向披靡了,特别是对待女人,经验不足;三者,尽管我们装扮得流里流气,也自信演技出神入化,但我们毕竟不是黑社会,我们也会有害怕的人。
所以,我们中间有两个人居然打起了退堂鼓,提出回乌鲁木齐,不想在这个事上耗太多时间,这个单子不成可以去做别的。只有我心有不甘,钱没拿到,还被个女人教育半天,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接受了她这么多道德教育,她再怎么也应该给点“安慰奖”吧。于是下午我又一个人去了一次加工厂。走在路上,我脑海中破天荒地有了这样一个念头:给她道歉。到她办公室时,发现里面有很多人,见我进去她也就是瞥了我一眼,没吭声,转脸继续跟其他人说话。
终于,她停顿了一下,于是,我抓住空当,走到她跟前,很诚恳地说:“大姐,我们年轻不懂事,对不起了,您别生气。”她回过头认真地看了我几秒说:“你先坐沙发上等一会儿,我先跟他们说点事儿。”于是,我走到沙发边上,找了一个角落安静地坐了下来。过了大概十五分钟,房间里的人陆续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她开始对我说:“小伙子,你们的敬业精神我很欣赏,但你们前面要账的方法我实在不敢恭维,不过看在你认错的态度不错,也很真诚,就不为难你们了,把你们的委托书和发货单子拿过来,我现在就打电话叫律师和财务来处理你们的事。”随后又补了一句,“如果今天下午你不来,这个事就彻底完了,以后也不会解决的。”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灭了威风还收回来的账,让我明白以后做事不能想当然,要知己知彼,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而且也明白了文化对于我们这个行业的重要性。